老人打了个寒噤。
“什么?”他问。
“您,您有没有也作过这些东西?”
“当然。”老人的声音有点儿不高兴。
说完他不作声了;走了几步,又深深地叹了口气。这是他终身隐痛之一。他一向想写戏剧音乐,可是灵感不帮忙。他纸夹里头的确藏着他创作的一二幕乐谱[14];但他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把握,从来不敢拿给人家去评一评。
直到家里,他们俩再也不说一句话。两人都睡不着觉。老人心里很难过,念着圣经安慰自己。克利斯朵夫在床上回想着当晚的情形,连小地方都记得,赤足的女郎又在他面前出现了。快睡着的时候,一句音乐忽然清清楚楚在耳边响着,好像乐队就在近边;他不由得惊跳起来,昏昏沉沉的靠着枕头想道:“将来有一天,我也要写这种东西。噢!我是不是能写呢?”
从那时起,他唯一的欲望就是看戏。因为人家把看戏作为他工作的酬 报,他对功课更上劲了。他老想着戏:上半星期想着过去的戏,下半星期想着下次的戏。他甚至怕上演的那天害病;这种恐惧使他觉得有三四种病的征象。到了那天,他吃不下饭,好像担着重大的心事,骚乱不堪,跑去对时钟看了几十次,以为天不会黑的了。临了他忍不住了,在售票房开门以前一个钟点就出发,怕没有位置;又因为他第一个到,对着空荡荡的戏池不免暗暗发急。祖父和他说过,有两三次因为看客不多,演员宁可退还票价而停演。他注意来的人,数着:“二十三、二十四、二十五……噢!不够啊……人数老是不够啊!”看到花楼或正厅里来了几个重要的人物,他心又轻松了些,对自己说:“这一个,他们总不敢请他回去吧?为了他,总得开演吧!”——可是他还没有把握,只要乐师们进了场才放心。但他到最后一刻还在发急,不知道会不会开幕,会不会像某一晚那样临时宣布更改戏码。他山猫似的小眼睛瞅着低音提琴手的乐谱架,瞧瞧谱上的题目是不是当晚演的戏。等到看清楚了,过了两分钟又看一下,只怕刚才看错了……乐队指挥还没有进场,一定是害病了……幕后有人忙忙碌碌的乱做一堆,又是谈话声,又是急促的脚步声。可是闯了祸,出了事吗?还好,声音没有了。指挥已经在他的位置上,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……还不开场!是怎么回事呢?……他急坏了。——终于开演的记号响了。他的心跳了。乐队奏着序曲;然后,克利斯朵夫有几个钟点在极乐世界中载沉载浮,美中不足的就是担心这境界早晚要完的。